第五章 暗流下的榫卯

    第五章 暗流下的榫卯 (第3/3页)

一个真实存在的人,用声音传达出来,被另一双真实的耳朵接收…这是否才是更本质的“被看见”和“被听见”?

    林溪的内心激烈地挣扎着。保护隐私的准则与周野那近乎野蛮的“真实听见”的理念在她脑中激烈碰撞。她看着那封信,仿佛看着一个滚烫的、随时会灼伤她的秘密。

    最终,在周野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、带着无声催促的黑眸注视下,在活动室所有人(包括“小熊”)无声的、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聚焦下,林溪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、违背本能的决定。

    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,拿起了那封信。纸张的冰凉触感让她指尖一缩。

    她垂下眼睑,避开所有人的目光,视线落在娟秀的字迹上。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生涩地、一字一句地开始念诵:

    “树洞君:

    好累。真的好累。

    每天戴着面具笑,对老师说‘我很好’,对同学说‘没问题’,回到家还要对爸妈挤出‘我能行’的表情…好累。像背着几百斤的石头在爬山,一步都挪不动了。

    爸妈只关心我考第几。上次月考第二,我爸的脸沉得像锅底,我妈唉声叹气了一晚上,饭都没吃好。好像我不是他们的女儿,只是一个叫‘第一名’的奖杯。考不好,奖杯就蒙尘了,就没价值了。

    有时候真想大哭一场,把所有的委屈、害怕、不甘心都哭出来。可是哭给谁看呢?哭完了,石头还在背上,山还在前面。连哭的地方都没有。

    ——一个快被压垮的‘演员’”

    林溪的声音起初很僵硬,很干涩,像在朗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。但渐渐地,随着字里行间那沉重的疲惫和窒息感流淌出来,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共鸣。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信纸上传递出的绝望重量,那重量压得她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。

    当她念到“哭给谁看呢?”和“连哭的地方都没有”时,声音里难以抑制地带上了细微的哽咽。这哽咽不是为了表演,而是文字的力量穿透了她强筑的心防,触动了她自己深埋的、被“完美”枷锁禁锢的疲惫和委屈。

    活动室里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只有林溪带着哽咽的声音,在昏黄的光线和飞舞的尘埃中,清晰而沉重地回荡。

    阿K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,绿毛下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玩世不恭,多了一丝难得的沉重。李晓放下了厚厚的书本,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共情和一丝感同身受的悲哀。连沙发角落里的“小熊”,也停止了啃咬泰迪熊的耳朵,小鹿般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。

    周野静静地听着。他靠在桌边,双臂环抱,低着头,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,看不清表情。只有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,显示着他并非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当林溪念完最后一个字,声音消失在寂静的空气里时,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弥漫开来。仿佛那封信里所有的疲惫和绝望,都通过林溪的声音,实实在在地倾泻在了这个小小的空间里。

    林溪放下信纸,指尖冰凉,掌心却微微汗湿。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,还有一种…奇异的释放感。仿佛刚才念出的,不仅仅是别人的痛苦,也有她自己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周野动了。

    他没有评价林溪的念诵,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写下“树洞君”式的回信。他只是伸出手,从桌上散乱的杂物里,拿起一张空白的便签纸和一支笔。

    然后,他做了一件更让林溪震惊的事情。

    他将便签纸和笔,再次推到了林溪面前。

    “写。”周野的声音依旧低沉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近乎托付的重量,“用你的方式,写回信。”

    林溪彻底愣住了。写?她写?以“树洞君”的身份?以她的方式?

    “我…我不会…”林溪下意识地抗拒。她习惯了分析,习惯了建议,习惯了给出“标准答案”。像周野那样写“风大别站边”、“活着看戏”这种充满个人烙印甚至粗粝狠话的回信?她做不到!

    “不会?”周野抬起头,黑沉沉的眼眸直视着林溪,里面没有嘲笑,只有一种近乎逼迫的认真,“刚才念的时候,你心里没话对她说吗?没话对你…自己说吗?”

    林溪的心猛地一颤!对她自己说?周野的话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她试图紧闭的心门!刚才念信时,那份沉重的共鸣,那份感同身受的疲惫和窒息…她压抑了多少年?她何尝不是一个戴着“完美”面具、被期望压得喘不过气的“演员”?!

    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,混杂着倾诉的渴望和被理解的祈求。她看着那张空白的便签纸,仿佛看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。

    她不再犹豫。拿起笔,指尖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,却不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一种汹涌的情绪。

    她低下头,笔尖落在纸上。不再是工整的分析报告,不再是条理清晰的建议。她的字迹第一次失去了那种完美的控制力,显得有些潦草,甚至有些用力过猛,带着一种被压抑太久后喷薄而出的情感:

    “给‘演员’:

    面具戴久了,会忘了自己是谁,也会…很疼。

    背上的石头,不是你一个人的错。试着…哪怕一次,对他们吼出来:‘我好累!我背不动了!’看看天会不会塌?

    哭吧。这里风不大,雨淋不着。角落虽然破,但能装下眼泪。

    ——另一个,也快被压垮的‘演员’”

    写到最后一句时,林溪的笔尖停顿了一下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她看着自己写下的字,看着那暴露无遗的脆弱和共鸣,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和暴露感瞬间攫住了她!她几乎想立刻把纸条撕碎!

    然而,一只骨节分明、带着机油和旧书气息的大手,在她动作之前,稳稳地按在了那张便签纸上。

    是周野。

    他没有看纸条的内容,只是用指尖,轻轻地将那张写满了林溪内心独白的便签纸,从她微微颤抖的手下抽了出来。

    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以为会看到周野惯常的嘲讽和不屑。

    但周野只是垂眸,目光快速地扫过纸上的字迹。他那张惯常带着嘲讽或戾气的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,只有眼底深处,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、难以捕捉的…了然?或者说,是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平静。

    然后,在所有人(包括林溪)的注视下,周野拿起那张便签纸,没有评价一个字,没有一丝犹豫,动作干脆利落地将它仔细折叠好。

    他走到那个咧着嘴的硬纸板“树洞君”信箱前。

    他没有将纸条塞进普通的回信夹层。

    而是伸出手,打开了信箱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、几乎与箱体同色的、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暗格!那是林溪从未注意过的设计。

    周野将林溪写的那张折叠好的便签纸,稳稳地、郑重地,放进了那个小小的暗格里。然后,他轻轻合上暗格。

    咔哒。

    一声轻微的机括合拢声,在寂静的活动室里清晰可闻。

    做完这一切,周野转过身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溪身上。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,没有了之前的审视、嘲讽、激赏或逼迫。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、沉甸甸的平静,像暴风雨过后的深海。

    他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只是对着林溪,极其轻微地,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那一个点头,没有言语,却胜过千言万语。

    林溪站在原地,看着那个被合拢的暗格,看着周野平静无波的脸。胸腔里,那颗被冰封、被撕裂、被挫败反复蹂躏的心脏,仿佛被一股温热的、强有力的水流冲刷而过。

    冰冷尖锐的棱角被悄然抚平。

    一种奇异的、前所未有的暖流,混杂着被彻底理解的震撼、被无声接纳的释然、以及一种找到归属的踏实感,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,缓慢而坚定地,注满了她那片刚刚经历过核爆与风暴、冰冷荒芜的心田废墟。

    在这一刻,在这片混乱破败的“垃圾堆”里,在周野这个满身是刺的男人无声的认可下,林溪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,她那被“完美”囚禁已久的灵魂深处,有一道沉重的枷锁。

    咔嚓。

    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。

    悄然断裂。